夜风安静流转。
连绵军帐一片寂静,篝火仍熊熊燃着,偶尔在风里噼啪爆开火星。
云州城里送出来一批军资,叫云琅直接吩咐散进各营,此时剩得不多,却也勉强足够应急。
景谏带人在主帐里外穿梭,拢火盆、找伤医,片刻不停地烧水取药,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铺满了厚实的绒裘。
帐内暖融,云琅被烈酒与伤药的气息牵醒,在萧朔臂间睁开眼睛。
“两军已安置妥当,岳渠将军伤势无碍。”
萧朔迎上云琅目光,在他背后抚了抚:“只管睡,没有要紧事。”
云琅靠在他肩头,看向烛火光晕的边界,萧朔褪去的半边甲胄。
调镇戎军是紧急起意,云琅察觉到不对时,算时间已到了最不容耽搁的危急关口,甚至来不及同萧朔稍一句话,便急打马去了寰州。
小王爷亲手养出来的白马,神骏无匹,近百里颠簸崎岖的山路,扬开四蹄只管风驰电掣,箭一样射到了寰州城。
寰州守将韩忠见了他递进去的承雷令,半句话不曾问,扔了闲散避世的宽袍广袖,重整甲胄,点将发兵,随他奔袭驰援云州城。只管过围剿贼寇、护送商旅的镇戎军,带上了所有能带的马匹兵器,一路沉默马不停蹄。
……
终于来得及。
若没有萧朔领轻骑兵稳住战局,朔方军撑不到援军来。
若不为稳住战局,必须死战不退,萧朔不必受这些伤。
“是我身手不济,不能全身而退。”
萧朔抬手,在云琅眼前浅浅一覆:“本就不光彩,看它做什么。”
云琅哑然:“谁说的?”
刀剑无眼,骑兵激战最凶,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要全身而退也难。
萧朔头次与草原骑兵正面交手,未受重伤,身上零零碎碎的伤口都只在浅表,不曾伤及筋骨肌理,已经算是极为难得。
云琅此时回想,尚觉凶险非常:“幸好你已今非昔比……”
“是你教得好。”
萧朔道:“少年时,我想随父亲上战场,求你教我习武。你却说要习武先要练挨打,掣柳条树枝逼我练了整整三个月,直至我本能便可躲开。”
“我那时以为你有意捉弄我,还生了你的气,往府上多挖了许多陷坑。”
萧朔将手移开,抚了抚云琅泛凉的额头:“时至今日,我才知你苦心。”
云琅不大好意思,脸上红了红,干咳了下:“其实――”
云琅顿了下,忽然反应过来:“那时候我三步一小坑五步一大坑,原来不是你家地基塌陷,是因为这个吗?”
萧朔点了点头:“原本还做了个弹弓,想用来射你。”
云琅:“……”
云琅一时想不出当年持重端肃、不苟言笑的萧小王爷拉弹弓是什么样子,心情有些复杂,缓了缓:“后来呢,为何没做成?”
“做成了。”萧朔道,“只是――”
云琅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
萧朔静了一刻:“不说此事了,你觉得如何,气血可有不稳?”
这话题未免转得太生硬,云琅颇好奇地望他一眼,也不追问,咳了两声:“你没诊错,稳得很。”
萧朔替他调理沉伤旧疾,已惯了步步谨慎,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生怕错漏了什么细微处的隐患。纵然诊出来脉象稳定,也仍难以放心。
当初在京城平叛时,情形凶险,只靠碧水丹未必支撑得住。萧朔给了他一剂沉光,能将四肢百骸心神体力尽数凝在一处,只是药力散去后患难测,故而格外凶险。
云琅此次出征前,又从小王爷手里磨来三剂备用。今日用了一剂,除了身上乏得透骨,竟已全不像当初那般药力过后血气翻涌、呕血昏厥了。
萧朔凝他半晌,见云琅虽然容色淡白倦怠,却眸色清朗、神光不散,终于稍稍安心,眼底也露出些松缓笑意。
“这就高兴了?”
云琅端详他神色,忍不住笑道:“原来这般好哄,日后我若惹了你不高兴,就蹲你面前吨吨吨吨喝参汤。”
“你如今根基亏空已补全八、九成,不需再特意进补。”
萧朔道:“日日灌参汤,留神补过了头。”
云琅奇道:“进补还能补过头?”
萧朔揽着他,衡量了下若给云少将军讲解草药医理、其中的繁琐枯燥能叫少将军烦到什么地步,将话咽回去,摸了摸云琅发顶:“往后你入口的东西,记得来问我一声。”
云琅向来乐得如此,当即点头,痛痛快快应承下来,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萧朔知他疲乏,护在云琅颈后,慢慢替他松解:“歇一歇。”
云琅叫颈后暖融护得舒服,朝他笑笑,摇摇头,视线落回忙碌的伤医手上。
伤口细致拭净血迹,布巾沾了清水,碾去战场沾染的尘土。
伤医敷好了药,拿着绷布,对着萧朔一身零零碎碎的轻伤,竟有些无从下手:“将军……”
“不用包扎了,晾一晾。”
云琅道:“有我看着,不会有事。”
伤医忙行了个礼:“是。”
云琅动了动手臂,想要替萧朔将剩下半边铠甲也卸下来,歇了这一刻攒出的力气却只够抬到一半,便只剩骨子里不从心的分明乏力。
云琅横横心,将错就错,顺势往下一摸。
萧朔:“……”
伤医低了头,闭上耳朵鼻观口口观心,没看见被轻薄了的黑衣将军将那只手握稳,从衣襟里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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