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的船没有停靠在前庙门口,一直往家的方向行去。方德泓于是对秧歌队招呼一声,说,踩好点子,往方云卿家去。
方云卿,就是方德麟的父亲。先生的名字就是先生的名字,没有一点儿土气。
两处的秧歌队合在一处,热热闹闹地跟着船往我们家走。德麟这个时候很得意,他站在船头,美丽的妻子站在他的身边,小鸟依人一般挽着他,就像一对结婚的新人一样。岸上还有欢歌的人群。素素本想要德麟坐下来的,最好坐到船舱里。可人在兴头上,就有点人来疯,德麟竟然像很多年后蒲塘里人才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将妻子揽在怀里,乡下人哪里见过这架势,一个劲儿地狂喊了起来。
人活到这份儿上,确实够风光的了。
德麟这就算回到了老家。转业还乡了。
德麟也算了了桩心愿,当初出去打仗,是敲锣打鼓送出去的,现在,还是敲锣打鼓,把打过仗的英雄迎接了回来。人活到这份儿上,够了。乡里与村里能这样安排,是给足面子了。
也让他在素素面前赚足了面子,有了交代。不管怎么说,素素是从上海下来的。这样的女人,就该有这样的场面。
这一切,都是德麟要求安排的。他要对素素能够交代。不管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可他的老婆素素,那可是城里的大家闺秀。
素素在德麟的生活中出现,有着太多的戏剧性。
德麟遇到素素,是在惠城。
那是在1951年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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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炮声渐渐地从惠城消失了,只有定时炸弹时断时续的引爆声告诉人们,这个叫做惠城的城市从此太平了。天下也已经太平了。虽然这个城市的地下或者什么楼梯口、阴暗的墙洞里少说还会有几吨的炸弹,但解放军的工兵们一定会把那些炸弹处理掉的。仗也还会打,但是打仗的事已经和华东野战军没有多大关系了,更与方桦这个已经脱下军装的营长没有关系了。现在,方桦已经不是军人了。现在,方桦是一个学生,一个中学生——省干部速成中学的学生。
方桦的从军历史就这样结束了。他心里有点感伤。脱下军装的那天,他甚至有点凄凉,都不像是一个打过仗的人了。他穿了十年的军装现在必须要脱下了,永远脱下。脱下其实是一种动作,他当然没有脱。脱的含义在这时就是将帽子上的五角星与军服上的红领章摘下来。这是最要命的。这比什么脱都更扯动人的心,更疼痛,更难舍难分,更没有一点希望。这一脱,便是生拉硬拽,将过去全扯掉了。过去你是一个兵,现在就不是了。
上面要他们学文化他们就得学文化,就像上面要他打仗他就得打仗,要他到文工团他就得到文工团一样。其实他是有文化的人。可现在有文化也不行,上面还要你再去学文化。要转业的同志都必须学文化,要建设祖国了,就得有文化。这是组织的安排和决定。当然,方桦非常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这时方桦实在不想当兵了。上面也让他转业。剿匪的事结束了,镇反的工作也结束了。他也确实要转业了。地方上的建设,也非常重要了。
说起来非常可笑,德麟是个神枪手出身的营长,但他竟然没打到什么仗。在苏北里下河一带,日本鬼子就像秋天的蚂蚱一样,也没有呆几天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的解放战争中,他也没有打过几次了不得的仗。但没什么打仗却没有影响他的升职。他一个劲儿地升职,班长、副排长、排长、连指导员、副营长,渡江战役就要打响时,他已经是营长了。他满以为这次一定会参战,一定会过一次打仗的瘾了,可谁知仍然没有能参加渡江战役。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下子没有了去打仗的机会。那些日子,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连一个最最普通的支前民工都有可能在为渡江战役做着了不起的事,可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首长安排他殿后。难道后方还有什么问题吗?很长时间里,他觉得人生的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参加中国革命史上这最后一次宏伟战役。很多年来,他除了打过那一枪和戴窑遭遇战以外,好像就没有能再打过一次大仗。打南京的时候,他竟然接受命令休整。总统府的青天白日旗随风飘落,红旗高高地向天空升起。他只能坐在一个破收音机旁边,将耳朵套在收音机上,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后来坐到大兵舰上时,又听说一个排长冲进了美·国驻·华大使馆饱训了一通大使先生司·徒·雷·登,引起美·国人的抗议。周·恩·来都关注这件事了,指着电报笑着对毛·泽·东说,美·国·政·府发来照会了,抗议中·国·政·府哩!他觉得很解气。这太好了!虽然听说这个排长受到了批评,但他非常羡慕那个排长。他觉得自己太不幸了。